曹雪芹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还深通医道。有研究者做过粗略统计，《红楼梦》中涉及疾病与医药的有六十六回，出现中医药和养生描写的有二百九十多处，中医术语一百六十多条，中药一百二十几种以及一百多种各科疾病。

说到《红楼梦》里的药和病，就不能不提到林黛玉。“心比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位大小姐仿佛是带着药罐子来到这个世界的。

《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贾府。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这一段对话交代了林黛玉自幼体弱多病，也为后来故事情节的发展做了铺垫，其中提到了一种病症和一味中药，“不足之症”和“人参养荣丸”。

霍克斯教授是这样翻译的：

EverybodysattentionnowcenteredonDai-yu.Theyobservedthatalthoughshewasstillyoung,herspeechandmanneralreadyshowedunusualrefinement.Theyalsonoticedthefrailbodywhichseemedscarcelystrongenoughtobeartheweightofitsclothes,butwhichyethadaninexpressiblegraceaboutit,andrealizingthatshemustbesufferingfromsomedeficiency,askedherwhatmedicineshetookforitandwhyitwasstillnotbetter.

"Ihavealwaysbeenlikethis,"saidDai-yu."IhavebeentakingmedicineeversinceIcouldeatandbeenlookedatbyeversomanywell-knowndoctors,butithasneverdonemeanygood....ImstilltakingGinsengTonicPills."

查了一下“不足之症”的翻译，如果是先天不足，大都译为becongenitallydeficient，或者sufferfromaninherentshortage，也可以简单的表述为bebornweak。如果笼统地说有不足之症，则可以译为haveapoorconstitution,或如霍克斯那样，译成besufferingfromsomedeficiency，更为准确。

这一段文字属于聊家常，还是比较容易处理的，到了第八十三回，黛玉病重，请来王太医诊治，诊断结论和所开处方就太专业了：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后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我看了一遍，脑子一片混沌，别说英文了，就连中文也理解得云里雾里。好在我们有大师级的翻译家，为我们提供了学习的范本。

杨宪益先生英译：

Thesixpulsesaretenseandslowowningtopent-upgrief.ThefeeblenessoftheleftTsunpulseshowsdebilityoftheheart.ThestrengthoftheKuanpulseshowsanover-heatedliver.Whentheliverhumourcannotdisperse,itisboundtoinvadethespleen;causinglossofappetiteandinevitablyaffectingthelungstoo.Thehumours,failingtoturnintovitalforce,willcongealasphlegmandagitatetheblood,sothatnaturallytherewillbecoughing.Thetreatmentshouldcalmtheliver,protectthelungsandstrengthentheheartandspleen.Butinvigorantsmustnotberashlyadministered.Isuggeststartingoffwiththorowaxboiledwithturtle-blood,followedwithmedicinetosootheandstrengthenthelungs.Thisismyhumbleproposalforyourwiseconsideration.

杨先生不愧是大翻译家，如此复杂且专业的文字都能如行云流水般的译出。中医将左右手的脉各分为寸脉、关脉和尺脉，合称六脉，各自对应心、肝、肾、肺、胃等器官。外国读者只要大致明白中医把脉分为六个部位，不同部位反映不同的身体状况就行了。所以，杨先生采取了简单的音译方式，将左寸脉译为leftTsunpulse，将关脉译为Kuanpulse，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至于“归肺固金”，杨先生根据意思做了解释性的翻译：followedwithmedicinetosootheandstrengthenthelungs（辅之以舒肺和补肺的药物）。这种译法，可能更便于外国读者理解。

我猜想霍克斯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找出书来一核对，果不其然，老先生将“左寸”和“关脉”分别译为Leftdistalpulse和Leftmedianpulse。用distal（末梢的）和median（中间的）来翻译寸脉和关脉，如果没有个经络图作为参照，外国读者还是会懵圈。以霍克斯教授的认真态度，他必定会查阅资料甚至找专家请教，知道左关脉是管肝脏的，所以，特意把“关脉独洪”中的“关脉”加上了一个“左”字，译为Leftmedianpulse。不论外国读者懂不懂，能不能领会霍克斯的良苦用心，我们都要对他这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表示敬意。

Pent-upemotion是英文中常见的一个词组，意思是“压抑的情感”，稍作变化，用pent-upgrief来翻译“积郁”十分恰当。“肝邪偏旺”就是肝火过旺，“木气”就是肝气，杨先生译为over-heatedliver和liverhumour（humour在这里是脾气、精神状态的意思）。肝属木，霍克斯担心外国读者不懂，在liver后面用括号标注上wood,估计读者会更加糊涂，可别误以为中国人的肝都是木头做的。

王太医开了两味药，但似乎没有写全，估计是什么黑逍遥散和归肺固金汤之类，所以没办法准确翻译成药名。杨先生根据意思和后面王太医对贾琏的解释，将“黑逍遥”翻译成thorowaxboiledwithturtle-blood（鳖血煮柴胡）有点儿令人费解。黑逍遥散（丸）中的确有柴胡，但也有白芍、白术、茯苓和熟地等其它药材。不过，读者尤其是外国读者不会在乎黑逍遥究竟是什么，即便是完整译出药方他们也不会照方抓药。话又说回来，“鳖血煮柴胡”还是蛮有神秘感的。

霍克斯教授翻译“黑逍遥”和“归肺固金”时采用了意译的方法，将“黑逍遥”译成BlackEtherealEssence（黑色轻灵的精华），用拉丁文将“归肺固金”译为ElixirPneumoferriferum，elixir是灵丹妙药，pneumo是肺的意思，ferriferum是铁或金属，意思是“治疗肺金的灵丹妙药”（中医认为肺属金）。学问太大，只能仰视了。

曹雪芹不仅自己深谙医理，为了让情节更加丰富生动，他还让小说中的人物也略通针砭之道，薛宝钗就是典型的例子。在第四十五回中，宝钗知道黛玉日常服用人参养荣丸，遂劝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这一番话，哪里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说的，倒像是出自一位老中医之口。还有一回，薛蟠的妻子夏金桂耍酒疯，大吵大闹，把薛姨妈气得左肋疼痛，宝钗知道是肝气上逆，便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母亲吃了。薛姨妈不知不觉地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

更有意思的是，曹雪芹还通过薛宝钗之口，说出来当时药材造假之风盛行的情况。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王熙凤病重，王夫人命家人去买人参，宝钗道：“如今外头买的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托个伙计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们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

这一段话既表现了薛宝钗的精明，也揭露了参行的“潜规则”。

杨宪益先生的翻译：

Pao-chaiwhowaspresentputin,"Onemoment,aunt.Thereisnogoodginsengtobeboughtoutside.Whenevertheygetawholeroottheycutitintotwoorthreepieces,andgraftotherrootletsontothesetobesold,withothers,asiftheyarewholeroots;sothesizeisnothingtogoby.Ourshopoftendoesbusinesswiththoseginsengdealers.Icaneasilyaskmymothertogetmybrothertosendanassistanttoapproachoneofthemandbuytwoouncesofgoodwholeroots."

Root的原意是“根”和“根茎”，在这里指整根的人参，而rootlets则是指人参的须子。在药材市场上，人参的根须越完整，价格就越高。-let是个后缀，表示“小”，如booklet（小册子），hamlet（小村子），boomlet（小规模或短暂的繁荣）。原文中的芦泡其实就是人参顶部的那个小疙瘩，杨先生省略了这个词的翻译，无伤大雅。霍克斯教授用crown（皇冠）来翻译芦泡，也十分生动形象。

读《红楼梦》，不仅仅可以学习诗词歌赋之类的文学知识，更可以透过这部书，了解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连医药界的“黑幕”都被曹公通过宝钗之口剧透出来了。《红楼梦》实在是一部精彩纷呈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英译品读（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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