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静丨药饵衣衾

——总第期

药饵衣衾

——趣解《金瓶梅》和《红楼梦》中那味药

文丨任静

爱情中的人都是孱弱病态的,正如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所说,“你穿绿色玻璃雨衣像药瓶,注定了你就是医我的药。”这是惊艳过许多读者的一个比喻,其实这个惊艳的句子最早出自《金瓶梅》中李瓶儿之口。她对西门大官人说:“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李瓶儿仿佛病入膏肓之人,唯有依赖一味欲望之药,才能存活。想当然地将西门庆当做可她心意、医治她心病的良药。西门庆当真是医李瓶儿的良药吗?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一味致命诱惑的药。李瓶儿第一次嫁人,是给大名府知府、太师蔡京的女婿梁中书做小妾,因为“夫人性甚嫉妒,婢妾打死者多埋在后花园”,所以她侥幸苟活,料想正常的夫妻生活肯定是没有的。梁中书倒了,此时,医她的药,不是男人,而是实实在在的金钱。在动乱中,她带着一百颗西洋大珠和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逃到东京,投奔了花太监。然而,玩物终究是玩物,药引子再好也作不得药,她看不到任何指望,遂又嫁给花太监的侄子花子虚。花子虚,果然名如其人,整日沉溺勾栏瓦舍,狂蜂浪蝶是他追逐的药,家里旱田他不浇,偏偏跑去浇水田,简直花心得子虚乌有,莫名其妙。他追求的那味狂浪之药,注定无法根治自己可悲的下场。西门庆是李瓶儿遇到的第四个男人,遇合西门庆,让李瓶儿如获至宝,她天真地以为终于找到了一味真药,当下喜不自禁恨不得将身家性命皆交付于此人。西门庆好色,更贪财,得了银钱就对美人不那么上心了,他在忙着与王六儿打得火热,王六儿的风情月意,勾引得西门庆魂不守舍。身患相思之疾,李瓶儿果真需要一味药,然而,给予那味苦口良药的郎中蒋竹山——却是银样镴枪头。说白了,药和药是不能相提并论的,药效最终决定了一味药在病人眼里的成色。最后,不知是看在丰厚财产的面子上,还是旧情难舍,总算被西门庆迎娶进门,然而,他因为嫉恨故意冷落她,甚至鞭打她,她自缢被救下,第一句话仍然是:你是医奴家的药。身为女性,读到此处,我需掩面啮心,怒其不争:处于爱情泥淖中的女子,卑微如此,怎一个贱字了得!兰陵笑笑生笔下的饮食男女,活色生香,男欢女爱皆是生猛的,让人好奇,却也常常惊诧莫名。娇小可人的李瓶儿渴望一味医治良药,清河县炙手可热的人物西门庆,虽然官运、财运、桃花运已达巅峰,仍然需要依赖一味药。长期声色犬马,使他身体逐渐被掏空,他需要一味猛药,让自己更加欲求无度,在欢场屹立不倒。《金瓶梅》那个时代,社风多沉湎声色之欲,有诸多奇巧淫技,作为千古风流胚子的西门庆啥玩意儿没见识过,他心里只是要寻觅一味猛药。坏事只恐一念起,不久西门庆便访得了一位胡僧,得到“胡僧药”百余丸。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不但酒肉不忌,竟然还怀揣一味猛药?尤其胡僧最后一句叮嘱“不可多用,戒之,戒之!”细细思量,该是多么滑稽与讽刺的世相啊!读到此段内容,我不禁哑然失笑,甚至能想象到一个生动的画面——兰陵笑笑生当年写到这一段时,一定也会于书案前,搁笔,抬头,疲累的目光中蕴含一抹轻蔑的笑。当然书中人不自知,我们看到西门大官人正喜滋滋地抛开府中六房妻妾与大小丫鬟媳妇婆子,找他的情人王六儿去试胡僧药的效果了。尽管药性凶猛,奈何眷顾女人太多,丸胡僧药消耗殆尽之时,注定也是西门庆命丧黄泉之日。其实,当日胡僧没有拿出药方,此处便打了机锋,埋下因果,早就预示了西门庆的结局。药饵衣衾,西门庆费心追逐的这味猛药,最终做了装殓自己的华服丽衾。《金瓶梅》中形形色色的红男绿女,几乎人人沉溺于欲望的旋涡,病态得不可自拔。潘金莲追求性解放,需要一碗毒药;李瓶儿追逐欲望之浪,需要一个伟岸的男人做药;西门庆欲求无度屹立不倒,需要一味猛药;而夫人杜月娘求子心切,则需要一味神药。杜月娘的神药不是去求送子娘娘天赐神授,而是由一个不道不俗的薛姑子偷偷摸摸给的。为了稳固大夫人的基业不倒,必须借助为西门家族生个子嗣传宗接代,杜月娘的求子行动严格按照薛姑子的吩咐,不声不响地开始了。先是一个叫王姑子的牙婆给了一个药引子:符药衣胞。“俺每同行一个薛师父,一纸好符水药……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拿酒洗了,烧成灰儿,伴着符药……”这是王姑子给的秘方。薛姑子给了药,还要嘱咐:“拣壬子日,用黄酒吃下,晚夕与官人同床一次,就是胎气。不可叫一人知道。”没想到歪打正着,靠着尼姑传授的治疗不孕不育的秘方,杜月娘这一举果真就有孕了。这里面最值得玩味的是,薛姑子一个尼姑,竟然阅尽人间春色、精通不孕不育秘方,多么富有讽刺意味的神来之笔。兰陵笑笑生是属于市井的,他对生活有无穷的热爱与好奇,兴致勃勃地写吃,写喝,写露骨的男欢女爱,描摹各种病态世相。相比而言,曹雪芹是属于贵族的,经见过大富贵大排场,即使看尽世态炎凉,依然不改骨子里的高端文艺范,清新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而且曹公也是擅长写药的大家,据红学家统计,仅一部《红楼梦》涉及药方四十多个,药物一百余种。而其中最令人惊艳的莫过于一味冷香丸。在《红楼梦》第七回中,宝钗患了一种病,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犯时出现咳喘等症状。有和尚给了“海上仙方儿”——“冷香丸”。书中详尽写道:“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细读这“冷香丸”的配方,真可谓小资到家了,颇有耐人寻味之处。又是要遍采春、夏、秋、冬四季的白花之蕊,又是要尽集雨水、白露、霜降、小雪四时节气的雨、露、霜、雪,还要辅之以白糖、蜂蜜、黄柏煎汤送下。以花为药,这份矫情,可是食人间烟火之人所能想象得出来吗?曹公笔下这味药,哪里还是什么药,分明就是诗意和美学了。宝钗因自家开药铺,深谙一些医理,所以,常常借着谈医论药展开人际交往的手段,赚足了戏份,出尽了博学杂收的风头。而她的所谓热毒,其实正是暗指她热衷于笼络人心。她在王夫人面前,能准确地说出天王补心丹的名字;宝玉挨打了,她第一时间送去散瘀血的棒伤药,让宝玉体会到她的“心疼”;对于情敌林黛玉,她则施以怀柔政策,送去燕窝汤,以姐妹相称,逐步实施她和薛姨妈私下拟定的一妻一妾蓝图。宝钗做人周全,无论上下远近都打点得滴水不漏。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如此工于心计,着实让人不敢亲近。然而,即使八面玲珑如薛宝钗,手里紧握一味“金玉良缘”护命药,心机用尽,终是无力扭转空守凄凉的命运。纵观整部红楼大书,最有名的病人是林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宝玉爱黛玉,连她的病也爱,暗以西施比黛玉:病如西子胜三分。黛玉自己也说“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相信熟悉《红楼梦》的读者都熟悉林黛玉所食那味药——“人参养荣丸”。书中有一个细节,宝玉称三百六十两一副药可治愈黛玉之病,王夫人不问缘由和效果,就是一句,放屁,哪里的药这么贵。骨子里本就不喜欢黛玉的王夫人,怎么舍得为黛玉花钱看病呢。贾府有钱时,王夫人态度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到了贾府大厦将倾、经济难以为继时,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要吃到那么昂贵的药,恐怕比登天都难。试想这样一个自打会吃饭就吃药,靠药罐子培着的娇弱之躯,没有了那味赖以存命的药,即使没有风霜刀剑严相逼,恐怕也捱不了几天。《红楼梦》中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药方——妒妇方。王熙凤是有名的妒妇,风流柔弱的尤二姐死于她之手;宝玉房里的丫头晴雯在重病中被强行逐出大观园,羞辱致死,尽管是因为袭人、王善保家的之类打小报告引起的,但宝玉明白,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的母亲王夫人。可是,对于凤姐和母亲,宝玉是敢怒不敢言。可是宝玉他记着这茬呢,在第八十回上,宝玉借向王道士询问“妒妇方”一事,才稍稍给予了一点调侃与嘲弄。王道士开的妒妇方不过是一味冰糖陈皮梨汤。王道士说:“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此处戏谑闲笔,不禁令人莞尔,尽显曹公之幽默风趣。人间有病,靠燕窝、人参,没有回天之力;盛宴必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自然也会黯淡,到头一梦,终究万境归空。而那些依然活跃在书页上的人物,只知道人认人,病认药,以为依仗着一味药,便能活得风生水起,忘记了是药三分毒的古训,泯然不知成也此药,败也此药矣。写于年2月1日作者简介

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云水谣》、《查无此人》,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余万字。

长篇小说《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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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想要一座山》

性情文字、红尘文章,既葆有女性的柔绵、也展示作家的开阔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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